从林则徐(1785—1850)一生行状看,有两点值得注意:一是他乃忠贞爱国之士,其所谓“苟利国家生死以,岂因祸福避趋之”(《赴戍登程,口占示家人》二首其二),上忠朝廷,下爱苍生;二是他身行万里半天下,“历官两江、两湖、两广、两淮、河东、陕甘、云贵”,更远戍新疆,这对其诗歌创作都有直接影响。林则徐今存诗中最有价值的是两部分:一是直接对社稷民生、国家时局抒写情志的政治诗或感怀诗;二是与行旅贬谪相联系的山水诗。此外还有不少题画诗、祝寿诗,有的不无应酬性质,特别是祝寿诗价值不高。本文所论林则徐之山水诗,以写西南贵州与西北甘肃、新疆山水为主,故可称为“西部山水诗”。
林则徐
林则徐山水诗可以道光二十二年(1842)贬谪后赴新疆伊犁为分界线,其前后分为两个阶段。由于环境、处境、身份、心境的改变,各阶段山水诗在题材、意蕴与情调上皆有所不同,但其一贯标举的“风骨”则无大异。
林则徐前期山水诗以写于典试滇中途中之作为代表,嘉庆二十一年(1816),典试江西则未存诗作。嘉庆二十四年(1819),林则徐奉命赴云南试差,沿途经河北、河南、湖北、湖南、贵州诸省,今存山水诗有写于湖南之《辰龙冈》,贵州之《镇远道中》、《飞云岩》、《鱼梁江》、《牟珠洞》、《老鹰崖》、《即目》、《下坡》数篇,云南则阙如;存诗并不多,且基本写西南贵州之山水。此时林则徐步入仕途已八年整,除了曾典试江西外,一直深居京城,能蒙皇帝信任再次出京试差,尽管旅途遥远,翻山越岭,十分艰辛,但并不以为苦,心情是很愉快的。对于沿途之穷山恶水,能以审美的眼光观照、感受之,并未掺杂政治思想。先看一首进入贵州之前所写的湖南沅陵县境辰龙冈云:
重重入翠微,六月已棉衣。曲磴远垂线,连冈深掩扉。路穿石罅出,云绕马蹄飞。栖鸟不敢下,岂徒行客稀。(《辰龙冈》)
沅陵辰龙关
诗写“辰龙冈,山势回抱,疑若无路”(林则徐《己卯日记》)之景。虽然路险人稀,但诗人却心境平和地观赏着辰龙冈“曲磴”、“连冈”之远景、大景,又惊奇地玩味着穿过石罅的山路与环绕马蹄的飞云等近景、小景。远景与近景、大景与小景相辅相成,显示出辰龙冈之深寂、神秘意境。其颔联气象雄浑;颈联意象灵动,无名氏评为“不减唐人‘山从人面起’一联”,认为可与李白《送友人入蜀》中名联“山从人面起,云傍马头生”媲美,境界奇美,气韵飞动。
林则徐写贵州山水主要是写山,能根据山的不同特点,变化表现手法,显得不拘一格,毫不单调。如《即目》,采用散点透视之法,从不同视角勾勒“群山”之风貌。远望:“万笏尖中路渐成,远看如削近还平”;近观:“不知身与诸天接,却讶云从下界生”;四顾:“飞瀑正施千嶂雨,斜阳先放一峰晴”;俯视:“眼前直觉群山小,罗列儿孙未识名”。以质朴劲健之笔,描绘出群山立体的形象,而且表现出征服群山后的快感与“一览众山小”的豪情。又如七古《镇远道中》,则以行进中的心理感受显示镇远县境“上接千仞,下临重渊”(《己卯日记》)之险恶山势:
两山夹溪溪水流,一径秋烟凿山脚。行人在山影在溪,此身未坠胆已落。盘陊崩石来无端,山前突兀复有山……不敢俯睨千丈渊,昂头但见山插天。健儿撒手忽鸣炮,惊起群山向天叫。
镇远古镇
诗中“胆已落”、“不敢”等皆为心理活动,反映出进行时山势的不断变化、“峻坂驰驱已几折”的险峻。结尾写“惊起群山向天叫”,则具有一种喜剧意味,亦是诗人心情激动而欲狂叫的显示。再如《飞云岩》,以云为中心意象,云像一条红线,贯穿起山石、悬岩、古柏、清溜、古佛诸景物:
老云出山蹑山魄,飞入九天化为石。天惊石破云倒垂,歘起悬岩一千尺。岩头古柏森青青,岩底清溜鸣泠泠……
诗人认为:“游云多活态,流水无定姿。”(《答程春海同年恩泽赠行》)此诗之云即变幻多端,并映衬得整个飞云岩充满生命活力。
诗写贵州之水仅有《鱼梁江》一诗。鱼梁江在贵州平越州境。诗云:
奔泉出峡谱琴弦,磴道斜攀百仞巅。很石多于滩下水,乱山围就瓮中天。荒亭卧雨频移榻,瘦骨惊秋早著棉。自笑微驱谁傅翼,浪随群鸟触蛮烟。
诗人于《己卯日记》记云:“……鱼梁江,四面石壁如削。岚翠滴沥,中亘石桥。泉琤瑽从过桥下,亦名响琴峡。岸旁小寺,有阁三重。值雨,景尤佳绝。”鱼梁江乃是从峡谷奔流而出的山泉。其妙处一在于声如“响琴”,有听觉之美感;二是与山结为一体,水与石相互映照,诗人从山上下视鱼梁江,可见水少石多的奇特地貌,以及浪涛与飞鸟共入蛮烟的迷茫景观,有视觉上的新奇。而“自笑”的调侃,可见诗人心情之愉悦。无名氏评此诗日:“语必惊人”,颔联与尾联尤其明显。
鱼梁江
还应一提的是《牟珠洞》,写贵州定远县境一石灰岩洞之奇观。全诗凸显一“奇”字。诗人以移步换形之法,写出此“天然古洞”中之“天窗”、“石柱”等造化奇功。在诗人看来,整个岩洞犹如“土囊蹴破混沌开”,古老而神奇,而“重昏一炬万怪来”,则眼界大开:初入洞尚有容光,似“天窗微明露户牖”,稍进则见“石柱矗立冲斗台”,再进乃观赏到岩洞最奇美之石乳景观:或似“浮屠八万四千塔”,或似“亭亭出泥”之莲朵,或似“瓣瓣落地”之残梅……总之,“天然妙具一切相”,足以令“女娲就之学抟土,工倕仿此思庀材”,使诗人不能不惊叹:“乃知兹山特超异,直与天地争雄才。不然陵谷几变易,此独何为辞劫灰!”全诗可谓异想天开,其比喻之新颖、意象之生动、气势之充沛,皆显示出奇情壮采,描绘出自然界罕见之奇境。
大约嘉庆二十五年(1820)至道光元年(1821),林则徐任浙江杭嘉湖道期间,还存有几首描写浙江山水之作(其已佚的游雁宕、天台诗百首,当作于此时)。如《春暮偕许玉年乃谷、张仲甫应昌诸君,游理安寺、烟霞洞、虎跑泉、六和塔诸名胜,每处各集一诗》四首,写杭州风景名胜,大多较平实,无法与贵州山水之作相比。惟其第四首写六和塔两联:“浮屠矗立俯江流、暮色苍茫四望收。落日背人沉野树,晚潮催月上沙洲”,仍不失其苍劲沉雄的风骨。
六和塔
林则徐谪戍新疆之前,写有不少题画诗,画多为山水图卷。因为内容并非诗人亲临山水所见,严格来说不属于山水诗范畴,可置之不论。但其中佳作几可视为山水诗,不能不顾及,且举一例,以管中窥豹。例如道光十年(1830)林则徐父丧服阙时,在故乡福州作七古《题祝誉延庆普<广陵观潮图>》诗,描写广陵潮云:
……两山龛赭束海亹,欲进不进潮怒奔。初看空外白一发,顷刻银阙排天阍。蛰雷奋击雪窖裂,阵马争踏河冰翻。并力汹汹撼陵谷,作势滚滚浮乾坤。入江屡折气逾亢,拍岸倒卷波皆浑;须臾势定落千尺,峰腰树杪余沙痕……
潘焕龙《卧园诗话》称林诗“沉博艳丽,卓然大家”。此诗不仅“沉博绝丽”,而且气势恢宏,诗人宛若亲历其境,目睹大潮排天之势,耳闻浪涛雷击之声,写出大潮初涨似“白一发”、潮落“余沙痕”的动态过程,营造出壮美的意境。而其神思飞越,大气包举,颇显七古跌宕雄放之致。
道光二十二年(1842),林则徐正式启程赴新疆伊犁以后,所写西北山水诗,与试差西南山水诗相比,由于心境已发生很大变化,诗作情调自亦不可同日而语。徐世昌称其“谪戍后诸作,尤悱恻深厚,有忧国之思,无怨诽之迹”,不为无见。
林则徐于杭州出发前与友人奉答之诗中有“诗梦俄惊梁月坠,边心遥逐塞云愁”(《乙未在吴,张同庄明府珍臬出<萝月听诗图>,冗中仅题额应之。辛丑重晤武林,则余亦有荷戈之役矣。率成志感》)、“不信玉门成畏道,欲倾珠海洗边愁”(《同庄赠诗六章,次余题<萝月图>韵,复叠前韵答之,并谢武林诸君赠行诗册》二首其二)之句,表明诗人尽管对远度玉门并不畏惧,但胸臆中仍盘桓着一“愁”字。此“愁”既有远离妻小的担扰,更有报国无门、心系社稷、关心国家危亡的忧患意识。但是,林则徐对远戍有“愁”而无怨,表现出旷达的一面,其所谓“谪居一生过也得,公语旷达诚吾师”(《壬寅腊月十九日,嶰筠先生寓斋作东坡生日,会者十一人,伊江所未曾有也,诗以纪之》)。他心中是以旷达的苏东坡为楷模的,故他不乏豪放之语:“雪窖冰天亦壮游”(《次韵潘甫功舍人见赠三首》其三)、“出门一笑莫心哀,浩荡襟怀到处开”(《赴戍登程口占示家人》二首其二)。“有忧国之心,而无怨诽之迹”,亦是林则徐“忠君”思想与“温柔敦厚”观念的反映,不无消极因素。所以林则徐戍边之作的思想感情远比此前之作复杂而深刻。
华山
道光二十二年(1842)四月,林则徐行次陕西华阴,作有七古《壬寅四月,仆西行过华阴,姜海珊大令申璠,招游华山,同游者闻石十二兄先生及陈赓堂司马也。归途赋七古一章柬姜君,先录初稿,请十二兄削正,并邀同作》,此为今存第一首西北山水诗。诗以赋、比结合的手法,描写游华山所见所感,表现华山之“奇险”景观。如“嶂叠峰回路忽穷,谁料重关在山曲。微径蜿蜒螘旋磨,绝磴攀跻鲇上行。箭镞依稀王猛台,丹砂隐现张超谷”,“过此巉崖尤险绝,铁锁高垂手难触。五千仞峻徒窘步,十八盘经仍骇目”,竭力形象地凸显华山之“峭拔”风貌。但其意旨既不在于表现行旅之艰险辛苦,而是因其当时遭贬的特殊心境,对高峻的华山产生一种人生归宿的联想:
山形峭拔本天成,但以骨挺不以肉。呼吸真教帝座通,避趍每笑人间俗。如君超诣乃绝尘,上感岳神造民福。荡胸合使层云生,秀语岂徒夺山绿。希夷石峡为重开(谓赓唐),海蟾仙庵亦堪筑(刘海蟾修炼于华山,今峰顶有四仙庵,海蟾其一也,借谓闻石兄)。独惭塞外荷戈人,何日阴崖结茆屋。惟期归马此山阳,遥听封人上三祝。
此时,林则徐十分羡慕华山之超俗“出尘”,渴望自己有朝一日在此隐居,“避趋一任人间俗”。这种思想显然是遣戍时心中之“愁”的一种曲折表现。尽管早在二十二年前即嘉庆二十五年(182O),他也曾有过“我从尘海感升沉,何时林泉遂此心”(《偕陈荔峰阁学嵩庆同游孤山,观新种梅花,荔峰诗先成,次韵答之》)之句,但当时他并未遭受人生坎坷,只不过是因为修缮孤山处士林和靖墓,有感于林和靖的身份,为次韵友人之作而发的应酬语,“感升沉”云云,并无深刻具体的内涵。此时他却是实实在在“从尘海感升沉”,而欲“出尘”矣。同年九月林则徐行次甘肃酒泉,又作七律名篇《出嘉峪关感赋》四首,其一、二是今存最重要的西北山水诗:
严关百尺界天西,万里征人驻马蹄。飞阁遥连秦树直,缭垣斜压陇云低。天山巉削摩肩立,瀚海苍茫入望迷。谁道崤函千古险,回看只见一丸泥。
东西尉候往来通,博望星槎笑凿空。塞下传笳歌敕勒,楼头倚剑接崆峒。长城饮马寒宵月,古戍盘雕大漠风。除是卢龙山海险,东南谁比此关雄。
嘉峪关
二诗写诗人于“天下第一雄关”嘉峪关前驻马眺望之景:城楼倚剑,上接峻岭,遥连秦树,城墙蜿蜒,斜压陇上云气。诗人更想像关外天山峻峭,戈壁苍茫,耳闻塞下传来笳鸣、大漠风啸,眼望寒宵冷月、大雕盘旋。这一切作为雄关壮阔的背景,衬托得嘉峪关格外雄壮。林昌彝称此诗“风格高壮,音调凄清,读之令人唾壶击碎,然怨而不怒,得诗人温柔敦厚之旨”,“风格高壮”,诚然为切中肯綮之评,但“凄清”则不尽然,诗人写出了西部关山的苍凉雄奇,但并无凄清哀怨之意。诗人真正关注的还是嘉峪雄关地势之险要,认为只须少数兵力即可守住,胜过“以一丸泥,为王东封函谷关”(《后汉书·隗嚣传》)之函谷关,适可与河北卢龙塞争雄。此二诗对仗工整,风骨遒劲,确是林则徐西部山水诗之力作。林则徐出关后之作有《戏为塞外绝句》十首,其中第六首写天山云:
天山万笏耸琼瑶,导我西行伴寂寥。我与山灵相对笑,满头晴雪共难消。
天山山脉
此诗写天山总体风貌一笔带过,重点写与天山的“知己”之感:一路相伴,更同病相怜,白发与积雪“共难消”。尾句自嘲,把内心贬谪的抑郁之“愁”苦,以调侃口吻、旷达语言出之,既显得“浩荡胸襟到处开”,又具含蓄蕴藉之致。林昌彝称“家文忠公绝句,神韵独秀”,此诗堪称一个范例。
道光二十五年(1845)十一月,林则徐奉旨还京,此时已在新疆伊犁生活了三年,他开荒地、兴水利,为屯垦戍边,作出了很大贡献。但留存诗并不多,山水诗已乏善可陈。他自称:“吾衰退尽生花笔,惭负推敲贾浪仙”(《岩栖上人以诗求题,率成与之》二曾其一),可见晚年创作力已减退,写诗兴趣亦不浓了。今存道光二十九年(1849)任云贵总督时所作五古《相见坡》,可称今见最后一首山水诗。诗写云南某地相见坡之“三重冈”地势:
……曲过岭七盘,岩逾关四扇。行久仍在坡,往复疑有恋。如击常山蛇,首尾互蜿蜒。更如绕树鹊,三匝不知倦。以此悟戎机,连络阵势炫……又悟佛说法,慧照三界遍。了了去来因,岂徒现再现……嗟哉羁旅客,殊乡复异县。参商分东西,伯劳与飞燕。怜尔不如坡,坡犹能相见……
诗写行进相见坡时发现三坡可互见的奇特地势,其意不在于表现坡之险峻,而重在表达从中悟得的哲理,与谪戍前及谪戍时的山水诗皆迥异其趣。
林则徐在新疆
近代初期山水诗史之代表诗人有龚自珍、魏源等。龚自珍今存山水诗不多,审美型山水诗更少,大多为借咏山水以抒写各种感情,或表现隐逸情怀与具有政治象征意义的“准山水诗”,成为近代山水诗的一种基本范式,从而奠定其于近代山水诗史上开山的地位。只是其山水诗题材较狭窄,基本限于北京至故乡杭州一线所见山水。魏源山水诗重在写游山题材,竭力表现名山独特的个性风貌,勾勒山石与其他自然之物共同构成的意境美,以及深入峡谷探求山之生命活力,间亦表达哲理;鸦片战争后开始寄寓忧患之思,向政治寄托型的山水诗过渡,于近代山水诗贡献甚大。其诗题材较龚丰富,东南、中原、西北、岭南皆涉及,但魏源无西南山水之什,更未涉足西北新疆。林则徐山水诗虽然丰富性不及魏源,开拓性不及龚自珍,但却以其西部山水诗题材之独特性而自树一帜,弥补了龚、魏山水诗题材之不足,从而使近代初期的山水诗涉及的地域更广阔,题材更完备,这是笔者把林则徐作为近代初期山水诗史重要一家的原因。虽然,林则徐山水诗的艺术造诣难以与龚、魏比肩,但其山水诗作自有感染力。这一得之于其诗表达了作者的真实感受,包括对山水审美观照的深切体验,是发自肝肺之言,特别是鸦片战争之后、贬谪时期的“忧国之思”,与龚、魏之作同样动人心弦,验证了“诗品出于人品”的真理。二得之于诗人作为爱国志士胸中蕴含的浩然之气,又外现为作品的恢宏之气。林则徐所写西部山水本来就具有崇高之美,再与诗人自身的阳刚之气相交融,则作品就表现出西部山水的壮美之境,具有起瘅振萎、壮人胆魄的力量。三得之于其诗之“风骨”,其诗格调高壮,笔力雄劲,无绮靡之习、柔弱之态,得杜诗之真髓。四得之于其诗文辞自然朴素,少艰涩之词,又多采用白描手法,不喜掉书袋。
鉴于林则徐诗名向为政名所掩,对其诗的关注很不够,其山水诗更罕见有人论及,故笔者率尔操觚,抛砖引玉,希望引起有关研究者对近代一些诗名不著而颇有实绩之诗人的重视。
(来源:2004年第6期《江苏社会科学》·王英志)